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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評論雜志》2015年第三期
一、多重抗爭與拯救模式
面對災害時的被動承受顯示出人在強大自然力量面前的無奈,但承受并非唯一選擇,社會和個體的抗爭是消除災害或最大限度減輕受災程度的約定行為??範幖仁侵黧w對人之存在不屈意志的生動詮釋,又是人脫離受災狀態實現自我解脫的拯救事件。從實際情況來看,現代小說中的拯救包括自我拯救與外在(他者)拯救,自我拯救表現為面對災害及外來壓迫的求生本能與自發反抗,外在拯救源自人的惻隱之心和制度文明,立足于對生命價值的尊重。同時拯救的發生也不止于身體的脫困和復原,還包括精神的療救或救贖。個體抉擇與集體救助。遇災逃荒本身就是災民個體趨利避害的自救選擇,逃雖艱難但仍有一線生機,留則魂守故土玉石俱焚。荒煤的《災難中的人群》、李準的《黃河東流去》中災民逃往城市,主要為那里有粥廠施粥救人。一旦官府不思救助或救助不力,受災群體就會將對災害的反抗轉移到對統治階層的反抗,丁玲的《水》、匡廬的《水災》、徐盈的《旱》中都描述了災荒饑饉時期官府不思作為,生活奢靡,最終引起災民的群起抗爭。逢旱祈雨同樣是農民災時的抗爭手段,也是基于文化習俗流傳下來的約定習慣,巴人的《災》、趙樹理的《求雨》、馬烽的《祈雨風波》、高建群的《雕像》、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陳忠實的《白鹿原》等,都有祈雨現象的描寫。若祈雨不靈而又條件許可,人們自然轉向依靠人力或先進技術手段戽水抗旱、引水澆田。
就外在拯救而言,趙樹理的《求雨》和康濯的《災難的明天》展現了旱災下政府主導的生產自救,開渠、打井、擔水保苗,貸款、貸種組織生產,解決了無糧可吃的難題?!镀椒驳氖澜纭泛屠顮栔氐摹稇鸷樗访枋隽苏鲗?、多方參與的抗洪救災行動。劉宏偉的《大斷裂》中,林軍生帶領部隊的特別搜救隊,在救災現場挖廢墟、轉移傷員、掩埋尸體,成為抗震救災的中堅力量。拯救有時意味著對自我利益的放棄,甚至舍棄生命。《唐山絕戀》中,何亮在余震襲來時用雙手托住了頭頂滑落的預制板,救得他人脫險自己卻埋身其中。劉鳳城的《鳳凰劫》和王離湘、劉曉濱的《廢墟狼嚎》描繪了顧不上解救家人,奮力“搏殺”于掩埋他者生命的廢墟之上的感人場景。心靈救贖與思想升華。災害的破壞性固然能摧毀有形存在,同樣能催生無形存在。其伴隨的極致境況能讓人脫離開日常眼光和常規成見,重新認識自我及其他事項,如生活、愛情、尊嚴、價值等,進而完成思想升華和心靈救贖。《大斷裂》中劉火華遭遇地震頭部被撞失憶,最終是關于愛情的圖象密碼幫助他恢復記憶,戀人秦丹陽在抗震救災中的英勇犧牲,觸發了其內心對放棄與成全的認同,此后三十年他陪伴戀人的照片堅守著精神世界的自足。同著中的韓蕙和劉大江因緣作弄未能結合,韓卻陷入了不幸的婚姻當中。地震結束了韓蕙可惡丈夫的生命,震中經歷讓他們認識到爭取自由幸福的重要,兩人于震后拋開一切世俗的看法勇敢走到一起。張翎的《唐山大地震》中小登的返鄉認親,對于她以及家人都是一種精神釋放,超越了怨恨、強迫性和原罪感?!短粕浇^戀》中,周海光與楊氏姐妹陰差陽錯的戀情生動的詮釋著倫理親情的糾葛與立足高遠的放棄,愛情在此被升華為一種更大范圍、更加寬廣的對他人的愛心而走向永遠;素云與黑子,一個是代表正義的警察,一個是惡的化身搶劫、強奸犯,當兩人同埋于廢墟下時,黑子在素云的舍身相救中完成了精神的新生,人性之善被喚醒。
二、文化反思與批判模式
批判和苦難是災害書寫中最為常見的主題模式,相比受災群體的艱難困苦,災害發生或程度加重對應的人為因素更令人憎惡。畢竟,天災本難揣測,人禍實可避免,人的行為得當可以避免災害發生或減輕災害程度,個體面對災害時的行為態度也能反映出人性的復雜乃至文化根性和社會文明程度。大體來看,現代小說災害書寫中的批判性反思包括人性批判、政治批判和社會批判三方面,其所觸及的問題已超出災害本身進入文化審思層面。生存需求與人性丑惡。除去生命的終結,災害最直接的威脅就是對人生活資料的剝奪,活命需求與資源匱乏的矛盾催生了“一切為了活著”的生存哲學,人的自私、冷漠以致殘忍等負面因素在災害的極致境況下展露無遺。端木蕻良的《科爾沁草原》中,人們一窩蜂爭搶登上粥船攫取維持生命的渣瀝,因爭搶激烈終致粥撒船沉。靳以的《人間人》中,逃難船在洪水中遇到落水者抓船求救,為求自保有人抽出佩刀斬斷了攀援的手?!镀椒驳氖澜纭泛婉R烽的《村仇》寫村民之間相互爭奪水源而結仇,甚至致人死命。如果說生存性爭搶迫于無奈,為滿足欲望而攫取或侵占則展示了人性之惡,丑陋而落后的災民意識極易使素養差的人走上犯罪道路?!稙碾y中的人群》和《豐乳肥臀》(莫言)中,有人在災后以米票、食物為誘餌順理成章的完成了對女性身體的占有;更為嚴重的是吃人行為的發生,吃人挑戰著人性和文化的底線,顯示了特定時代精神秩序的失控。災害描述中的“吃人”行為形式多樣,沙汀的《苦難》寫災荒年代以人肉充當牛肉叫賣;《雕像》中幼年的老高被換到別家用開水煮食是易子而食的例證;《溫故一九四二》更對災害中活人吃活人,親人吃親人等進行了綜合呈現:一個母親把她兩歲的孩子煮吃了,一個父親為了自己活命把兩個孩子勒死然后將肉煮吃了,一個八歲的男孩逃荒路上死了爹娘,被一家農民收容后成為口中之餐。官僚本位與權力滲透?!罢卧谧顝V義上是人們制定、維系和修正其生活的一般規則的活動?!?/p>
它既包括實體性的國家機器,也包括精神性的觀念準則和思想學說。政治在中國更多表現為一種技術操作性的權力控制、官僚本位和斗爭哲學,顯示出意識形態的彌漫性存在。丁玲的《水》揭露官府只知收稅享樂不知修堤防洪,最終大水沖毀了家園??飶]的《水災》、徐盈的《旱》、歐陽山的《崩決》、荒煤的《災難中的人群》、石靈的《捕蝗者》等作品,上層階級借災斂財,強征租稅,欺壓弱小,驕奢淫逸。沙汀寫四川災區的一些作品如《土餅》《苦難》《災區一宿》《為了兩升口糧的緣故》《縣長》等,一邊是災民的生存艱難,一邊是當權者喝酒吃肉、吞賑災款、征稅派夫的無恥行徑。《溫故一九四二》中,因蔣委員長對于災害程度的有意低估,政府向災區所征的實物稅和軍糧任務依舊不變,災民即使賣田也不夠交租子、軍糧、賦稅。政治批判既有前述的憑借地位壟斷資源,也有依靠權力無限膨脹。陳忠實的《山洪》中供電局老李憑借手中的公權力欺壓百姓引起公憤,以致他被山洪卷走被認為是老天有眼。平原上的歌謠》中,饑荒的原因并非自然災害,而是上面不切實際的“把旱田變水田,淮北變江南”的行政指示。政治公共權力的介入同樣會造成人對自然本身權利的漠視,雪漠的《大漠祭》、杜光輝的《浪灘的男人女人》、胡發云的《老海失蹤》等都揭示了公權力與環境惡化的內在聯系。
技術理性與唯利圖式。現代性主導下的技術理性和工業模式,深刻改變著自然世界和人的觀念世界,對科技神話的信服和對自我力量的確證,消解了前現代文化中人是自然的延續這一認識,不斷強化著索取與征服的觀念意圖,造成一系列社會發展難題。張煒的《柏慧》中原本生機盎然、天藍水清的大自然卻遭到亙古未有的侵犯和傷害。海上鉆井改變著海水的顏色,陸上礦井毀壞著平原,結果土地下沉海水倒灌,現代科技在提升人類改造世界的能力的同時,也在制造著新的人為性災難。事實上,現代性的價值觀念是無處不在的,它以超強的滲透力向現代都市的周邊區域擴展,將原始鄉野社會帶入現代化軌道的同時,也在破壞著“荒野”之地的自然和精神生態。劉慶邦的《紅煤》中,長期的狂挖濫采導致地表徑流一天天下滲,造成紅煤廠村周圍自然生態的漸趨惡化。隨著水資源的減少,河里沒了魚、蝦、螃蟹,河坡里沒有了花與草,村子山上的樹木幾乎死了一半,山林間沒了水汽,也就沒了靈氣。哲夫的《天獵》、雪漠的《獵原》、杜光輝的《巴顏喀拉山的阿媽魚》展示了人們為了自身利益和金錢需求,違反自然規律聚斂財富引來自然報復的現世循環?,F代工業社會對于技術專制的強調和人的主體地位的塑造,導致欲望膨脹和利益崇拜盛行,“人之人性和物之物性,都在自身貫徹的制造范圍內分化為一個在市場上可計算出來的市場價值。”f人與自然關系的嚴重“異化”,已經切實威脅到人類當下的生存環境和社會可持續發展。
三、深層觀照與隱喻模式
隱喻的修辭功能重新定義了事物之間的關聯,其作為思維方式和認知手段,則在更廣泛意義上參與了人類認識世界、描述事物的過程。韋勒克認為“文學的意義與功能主要呈現在隱喻和神話中”,g德里達更將隱喻視為一切語言所共有的特性。隱喻作為間接的表述方式,通過比擬人事和意義轉換賦予文本以精確的主題甚至創造意義。災害書寫中的隱喻超出對災害自身以及人的行為態度和精神世象的描寫,專注于表層意義背后的母題原型、思維(結構)模式及寓言警示。原型敘事與神話隱喻。災害是自然現象也是文化現象,有關災害的文化闡釋和約定母題成為文學敘事參照擬仿的源域所在。在眾多災害類型中洪水無疑最具文化蘊含,世界各國的神話系統都演繹著洪水淹沒世界,幸存者繁衍出新人類的創世原型?,F代小說的水災描寫以對洪水神話的回應表達滅亡與新生的文化母題。《科爾沁草原》開篇講到一個古遠的傳說:二百年前,山東水災里逃難的一群,經歷熱災、瘟疫、饑餓等磨難,在神的幫助下終于到達神秘的關東草原。雖然是集體逃生且缺少逃難的工具——方舟,然而這一群同樣完成了繁衍后世的文化儀式,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鴜鷺湖人的“創世”寓言。莫言的《秋水》中,“我”爺爺從河北保定府逃到高密東北鄉,成為這里最早的定居者,而當時東北鄉方圓數十里的大澇洼,一到下雨就洪水漫天,作為開拓者的爺爺和奶奶頗似神話傳說中大水災過后繁衍后人的人類始祖。更為巧合的是,奶奶產下父親恰在一場大洪水中,這似乎是在重演人之出生必與洪水相關的前世寓言?!缎□U莊》講述的同樣是一個與洪水有關的“創世”故事。小鮑莊的祖上被龍廷派去筑壩治水,某一年接連下了七七四十九天雨造成水災,先人雖被黜官但覺對不起百姓,便到了鮑家壩下最洼的地點安家落戶以贖罪,從此繁衍成幾百口人的村莊。這些事例都可視為對原初洪水神話的仿寫,意在暗示人的生存或滅亡與災害緊密相關,甚至災害業已成為民眾生存的原型背景。水災與個體夢境糾纏的背后,隱藏著民族記憶深處洪水肆虐、人類漂流的恒定圖象。
二元對抗與結構隱喻。災害作為自然現象是自然界的正常能量釋放,因對人和社會帶來損害才凸顯其暴力化和負面性。因此,災害進入人類視野后成為一種隱含著人與自然相對立的概念建構,其后果也會在社會內部造成人與人的對立。二元對抗作為人們認知世界的基本思維形式,一度成為現代文學敘事的元話語和隱結構。現代小說災害書寫中的對抗既包括政治上的階級對抗,也包括生活中的思想對抗;既有人與人的對抗,也有人與自然的對抗。前面所述苦難與政治批判中統治階層為獲取私利,運用自身位置的“合法性”或者政權的強制力量向災民搜刮掠奪,這種不對等的社會地位自然引起災民奮而反抗,爭取生的權利。面對災害,抗爭與投機的分歧代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對立(陳登科《風雷》);開發與廢棄之間竟然上升到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還是削弱無產階級專政的問題(張抗抗《分界線》);攔海造田中間同樣充斥著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斗爭(《牛田洋》)。對抗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存在的不斷強化,導致人與人之間相對抗的理論延伸到人與自然的對立。作品呈現出的多是自然災害對人類的危害,以及人發揮主觀力量戰勝、征服自然的豪邁。如《分界線》中人群面對洪水的戰斗豪情:社會主義時代的青年是不可戰勝的,無論再來第三次、第四次洪峰,結果永遠是被打??!新時期以來的災害書寫中同樣延續著人與自然的對立,如郭雪波的《沙狐》和京夫《鹿鳴》中的墾田造成土地沙化,張抗抗的《沙暴》和姜戎《狼圖騰》中的捕獵導致的沙化,《柏慧》和《紅煤》中的過度采掘礦藏導致的自然報復等。災害描寫中對抗結構的穩固,造就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敵對化,以及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單向式與征服性,簡化了災害書寫的敘事結構和主題深度。生態警示與寓言隱喻。生態預警小說是西方生態文學的重要構成,以預測和想象未來出現的生態災難意象警示現在,又被稱為“生態啟示錄文學”。布伊爾認為“預警性的啟示錄是當代生態文學的一個最有力量的核心隱喻”。
中國的生態預警小說跨越生態文學和科幻文學兩種文類,其傳統有欠發達。這種虛構性表述如同中國的寓言故事,以假托比擬行使勸誡、諷喻、警世等職能,側重意義隱喻。烏熱爾圖的《老人和鹿》以人和鹿的依存喻指人類和自然的深層關聯,老人的死亡預示著破壞自然的行為必將殃及人類自身。江波的《發現人類》由人類滅絕之后的“比特文明”探究走向毀滅的內在原因,無休止的破壞導致人類居住的近地面變成了不適宜居住的領域,沒有陽光,沒有水,只有無盡的巨大沙暴。在確知自身必然滅亡之時,人類最終在一塊金屬銘牌上用特殊技術刻下了大百科全書和“請饒恕”的道歉語以告誡后來文明。金濤的《冰原迷蹤》預測了人類依靠科技力量競相開發南極后的危機景象:多國在南極開采礦產資源并建立了冰下城市,人口移居和沖洗寶石帶來的用水需求促使人們利用太陽能裝置融冰,結果加快了南極冰蓋的消融速度,原本和諧安寧、富有詩意的南極洲冰崩地裂,暴雨洪水迅速吞噬了人類。正如生態思想家利奧波德所預言:“征服者最終將自我毀滅。一個裁剪得過于適合人的需要的自然界將毀滅裁剪者?!?/p>
現代小說借助文體優勢和時代語境完成著對災害的主題闡釋和敘事設置,兩者的遇合使得災害書寫作為文學現象日益為人關注。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是“建立于人類事件相對性與曖昧性之上的世界的表現模式”。j因此,在現代的時空框架內,無論是對于災害的講述、描寫抑或思考,小說都應體現出災害事件的層次性和多樣化。盡管現代小說觀照災害的維度趨于多元,但小說敘事過程仍呈現出對災害的簡化定性,話語場中的災害成為表達特定內涵的文化符碼,由此造成災害存在的事實化,災害與人之關系的對立化,以及災害書寫藝術手法的單一化。頑強的實用理性決定了作家面對災害時生存體驗多于存在探究,感時憂國的激情使得災害題材寫作中情感的焦慮超出冷靜的審思,美學上的動機要求遭遇現實阻擊轉而變成藝術的妥協和慣性表達。在全球化語境和反思現代性背景下,災害的存在早已超出一己一地之限,其發生機制亦更顯復雜,這對于小說意味著空間、責任和挑戰,如何由“表現特定的歷史環境的小說”推進到“審視人類存在的歷史范疇的小說”,k謀求災害書寫中見證時代、追問存在、訴諸美學的深度融合,是一個亟需解決的問題。
作者:周惠 單位: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