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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當文學越來越脫離大眾,我們卻如此喧囂,與寂靜越來越遠的時候,我想起2014年面對的一份采訪。在那份冗長的文字采訪稿里,其中的一個問題是:作為青年寫作者,你為什么寫作?當時,我說起了一個例子:作為南方鄉下一個天真的孩子,我曾經癡迷于飛馳的列車,多么想看清楚火車里的人們,他們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借此來慢慢展開自己的文學想象。那時,我只不過十四五歲,卻由此開啟了艱難的文學夢想之旅。那是上世紀90年代,中國的鐵路上還是綠皮火車的年代。在農村,那是一個人人像樹一樣固守著家鄉的年代。現在,我們離開了鄉村,成為中國上億的流動人口里的一員,卻還是沒有改變事實:我們走到了三十歲的年輪,依舊像樹一樣。我想說的是,這樹眼睜睜地看著世界,如果從上世紀90年代末算起,時間還沒有完全走完二十年,我們卻像一棵討巧的樹、滄桑的樹,像一個油滑的官吏一樣,都老了。或者顯得老了。老得世故,老得速朽:從身心到肉體,從結構到思維,我們這些年輕的作家們,80后的作家們,正在快速地走向老齡化。至于童年時期的綠皮火車,現在看來,更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童話。青年作家從骨子里蛻變,變得如此庸俗、油滑、世故,幾乎接近于舊時代對地主商紳的負面評價,天啊,作家們變壞了。因此,有一件嚴肅的事情誕生了,逼得我們得去認真思考:這樣的文學或者小說,它還有良心嗎?我們的雜志刊發了大量的小說,幾乎所有的小說都涉及到真善美。事實上,了解文學生態的人都承認,如果按照書法的標準來看,幾乎所有的作者都變成了六體皆能的“萬精油”。我們無奈地發現,生活在名利場里,作為一種來源于人際交往的藝術,表演是必要的;但在這里,表演成為文學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在各個層次的文學人物中都得到了很好的表現。于是,文學創作中的一個詞,“敏感”置換成了“影帝”。對于文學,我們需要表演才能嗎?時代的文學到底應該怎么辦?我們的作者,年輕的作者在焦躁的氣氛中,變得越來越不能沉默了,這與社會的潮流相互關聯。現在的小說,需要在兇狠和尖銳下去刺痛人心,而且,希望小說只是一把鋒利的匕首,而不是其它。因此,這里不禁要問,文學還存在嗎?顯然,“文學的存在”成為我們的文學主體。
二青年作家面臨的生態和情緒,是這篇小文的基調。在這里,我要談談關系到文學的另一個詞語:話語權。這可以稱得上是文學領域的一個敏感詞。如果關心話語權,那就和社會乃至權力有關了。例如小說,我們很明顯地看到小說的讀者從歷史上一直在擴大。小說在中國遠古時期閱讀人數趨于零,唐代的知識分子創作了傳奇故事,能閱讀到它的,大概只有作者本人以及他周邊很少的一批知識分子。但是到了七八百年之后的明代,小說閱讀的人數增加了。還有,比如歐洲的中世紀時代,我們能夠相信文學的存在很少,但是到了19世紀的托爾斯泰時代,小說閱讀成為一種主流的充滿幻想的生活方式,發生在冬天、雪后、列車里,閱讀小說同時成為讀者身份的象征。現代以來,閱讀小說的人數增加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小說的閱讀量空前絕后,這得益于全球人口的爆炸性增長,以及全球文盲率的降低。但是,小說的存在感,也就是文學在社會上的存在感卻在嚴重削弱,這是為什么?這關系到兩種層面上的話語權:文學在人們生活中的地位,以及寫作者在文學中的地位。小說像19世紀一樣存在于人們的生活中,但是被談論的頻率大大減少,這方面證明人們的生活更加庸俗,以至于根本不需要本來就出自于庸俗的小說來裝點門面了(相比詩歌),而且,電影、喜劇、明星、緋聞、政治、經濟等等都可以取代它的地位,文學尷尬地存在于社會生活中,這導致兩種情況發生:一者,市面上充斥太多毫無意義的麻木的“文學”;另則,掩藏了那些等待挖掘的卓越的作家和作品。另一方面,創造者在文學中的地位。“圈子”,“文壇”,這些詞匯應運而生,在我們的作家中,這些詞匯看起來應該與文學毫無關系,但是,中國歷史上歷來都存在這個問題,現在只是重新回到我們身旁,經過“大佬”“文閥”的組織,油光粉面,招搖過市,大放異彩。這證明文學本來就有社會的階級性一面:在“文學的存在”里,文學劃分為精英文學和大眾文學,我們所說的文學更大程度上是指精英文學,但是,“文學的存在”的階段,在精英文學的創作中,所指精英很可能是與文學無關的社會精英。我們的時代,多數人是不能挪動的“樹”的時代,文學的精英很容易理解是哪些人,也很容易理解精英的所作所為,以及精英對于階級的固守,這和社會形態的變化緊密相連。
三很多人都談到了上面兩方面的文學生態,作為當今的文學生態,構成了后發達國家的文學形態。文學,從全球來看,可以劃分為“文學的存在”與“存在的文學”,前一種可以稱為后發達國家的文學,另一種則是發達國家的文學。我們的文學屬于哪一種文學,不言而喻。回想起來,我們的文學之路有過美好、幻想以及值得懷念的時代,也就是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新時期文學,很多人稱它為文學的黃金時代。這段時間屬于50后與60后的作家。文學的前輩們向我們津津樂道地談論,他們營造了一種記憶:上世紀80年代,當年對于文學的朝圣中,為狂歡的年輕人開放,也為落伍者也就是更老的作家開放。那種夾雜著唾沫和熱情的文字狂歡,文學的思維都是開放式的,他們聚集在小飯館,就著泡饃、老酒,談論時臟話連篇,唾沫橫飛。在農民和青年的文學中,以為這樣的場景唾手可得:薩特和波伏娃在咖啡館里談論小說和寫作小說,總之,咖啡館會很快出現了,小飯館馬上會換成咖啡館;當然,那時我們也驚訝于在貝克特的沉默表演中,創造我們的后現代作品。但是,這樣的時間過得很快,還沒超過十年的時間,“存在的文學”就消失了,后來者沒能夠延續下去。我們的時代,薩特還在,貝克特還在,后現代的思維還在,甚至著名作家還在,但是,我們的文學越來越成為小眾行為,作家之間溝通成為困難,閱讀小說成為困難,而且,文學形態的僵尸式傾向表現出來了:沒有大眾再沉迷,也沒有真正的精英狂熱地加入行列。顯然,這更像是一個虛幻的想象。而且,倘若從根本上來說的話,其實,我們從來沒有自由地獲得過這樣的場景。今天,我們的生活水平確實達到了每天可以喝咖啡的程度,但是我們的作家坐在一起時,談論的是什么?已經不再是文學,所謂的作家們,歡聚一“團”,討論的很可能是熱門化的圈子、新聞、顏色笑話,乃至虛擬的殺人游戲。虛擬生活。一個關于想象的詞,大概就是我們唯一剩下的“存在的文學”,我們的文學只剩下一點還稱得上正面的標簽,說起來真是悲哀!因此,文學的傳說成了想象,文學長者對于自己的業績津津樂道,在文學教科書的排位里活著,因此,在我們中國這種從來沒有改變過的倫理綱常里,文學與小說根本談不上勝利,最常用的詞倒是“輪回”,在殘酷的“生死疲勞”中,倘若要誕生一部情感性質的“純真博物館”,談何容易!
四2009年,帕慕克在哈佛大學著名的諾頓講座做了六場講演,他以德國詩人席勒的論文《天真的和憂傷的詩人》為題,談及了“天真的和憂傷的小說家”,引申到討論兩種小說家的模式,有學生問他,最好的小說家是什么樣子的,他說,理想狀態是:小說家同時既是天真的,也是感傷的。純真的文學好像真的不存在了,這是令人感傷的,當然,“感傷”,在要刻意追求“喜大普奔”的時候,也成為現在的作家和編輯越來越不喜歡的一個詞。在作家已經丟失了良心的情況下,這提供了我們一個嚴肅問題:在“輪回”的文學里,到底將走到哪樣一個階段?我們的小說,到底應該往哪里走?青年的文學應該往哪里走?技術、生活對于我們,沒有絲毫困難,情懷對于我們,沒有絲毫阻礙,放大一點到比寫作更占有權重的人生中,作家到底該怎么辦?青年作家應該怎么去做?至少,看起來不應像是虛偽的表演,成為后現代的“天真的和憂傷的”小說家。這里遠遠不止于說文學了。可以用當下中國流行的黑色幽默來打圓場。因此,“文學的存在”本來不是一個問題,現在卻成為了一個重要話題。在帕慕克的記敘中,這種事情在土耳其一樣發生著,因此,這是在艱難的層面去討論文學,這讓文學要想成為真文學而必定受到懲罰,有點像西西弗神話里的巨人,他推著正義的石頭卻在受到“輪回”的懲罰,這也是吻合“存在的文學”中一種普遍模式;換句話說,我們的作家有一種加繆式的孤獨。如果說,做一個純真的小說家,假使要脫離文字和復雜的社交場合,在生活中只能承受壓力,保持清醒和距離。值得慶幸的是,好在民眾已經自詡社會多元化了,對于孤獨的方式選擇,成為一種可能的選擇方式———當然,它有被懲罰的代價,只是現在成為了一種隱形懲罰:經濟熱潮時代,更多地是被稱為“逃避現實的人”。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也可以玩一下黑色幽默:作家既然逃避眼前的現實,倘若能去青色的荒原看看,去陌生的田野和城鎮里走一走,該多好!即使置身“文學的存在”環境中,文學與小說脫離不了鐵箍般的話語權,但還是有其輕盈、靈性和自在的一面,有時間去參加一下公益活動,認認真真地去研究什么才是真實的小說;對于80后的青年作家而言,你哪怕變成一條自由的魚,該多好!
作者:葉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