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小編為你精心準備了孫桐生對紅樓夢的評點參考范文,愿這些范文能點燃您思維的火花,激發您的寫作靈感。歡迎深入閱讀并收藏。
《中華文化論壇雜志》2014年第七期
同治癸酉年(1873),孫桐生為張評本作了一篇“敘”,光緒二年(1876),又為張評本寫了一篇“跋”。這一“敘”一“跋”兩篇文章,充分地表達了孫桐生對《紅樓夢》思想與藝術的認識和見解。孫桐生鮮明地指出,《紅樓夢》“本談情之旨,以盡復性之功”,《紅樓夢》的全部精華在于“性情”二字。如果不明白《紅樓夢》的真性情,便深負作者的“救世苦心”。針對將《紅樓夢》視為“淫書”的論調,孫桐生憤然指出:“是書之作,六十年來無真能讀真能解者,甚有耳食目為淫書,亦大負作者立言救世苦心矣。”并針鋒相對地提出了《紅樓夢》是一部“奇而正”的偉大著作:“是書之所以傳,傳以奇;是書之所以奇,實奇而正也。”所謂“奇”,主要指《紅樓夢》精湛的藝術表現技巧;所謂“正”,主要指《紅樓夢》深遠宏正的思想意蘊。這種思想意蘊,就是通過“談情”來展示人性的美與善,揭露獸性的丑與惡。孫桐生引用太平閑人張新之注“文妙真人”的話說:“‘人之所以妙,妙在真;能真,斯為人而不為獸。’即此數言,可括《石頭》全部。”〔5〕同時,對《紅樓夢》在描繪人情、刻畫物態方面“或用借音,或用設影,或以反筆達正意,或以前言擊后語”的藝術技巧,孫桐生贊不絕口;對《紅樓夢》“能抉肺腑而肖化工”的藝術表現,孫桐生驚嘆不已。他盛贊《紅樓夢》“文章之奇,莫奇于此矣”,高歌《紅樓夢》為“亙古絕今一大奇書”!而這種評價對于《紅樓夢》來說,正是當之無愧的。這充分體現了孫桐生超卓的思想和非凡的藝術眼光!——這,能說孫桐生對《紅樓夢》的批評“沒有什么高明見解”嗎?
下面我們再就孫桐生在“甲戌本”上寫下的30多條批語,試舉出數條來具體分析一下,看看孫桐生對《紅樓夢》的批點是否具有“研究價值”。
(一)比某些脂批分析更深刻如第六回寫鄉下老嫗劉姥姥初進榮國府,周瑞家的帶著劉姥姥去見鳳姐。小說寫鳳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內拿著小銅火柱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一個小小的填漆茶盤,盤內一小蓋鐘。鳳姐兒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么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在地下站著了,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說。劉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數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快攙住不拜罷,請坐!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輩數,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個姥姥了。’”這一段原有脂批多達八條,但大多只是從字、句等小節方面對王熙鳳的衣著、舉止、神情、語言等作一些簡單的評述、解說。或籠統旁批曰“至平,實至奇。稗官中未見此筆”,或泛泛夾批云“這一句是天然地設,非別文杜撰妄擬者”;或批“神情宛肖”,或道“凡三四句一氣讀下,方是鳳姐聲口”。皆未能抓住關鍵,切中這段文字的要害,故而顯得空泛、膚淺,讓人有隔靴搔癢之感。而孫桐生則眉批云:一幅美人圖。然究是阿鳳,不是別底美人。作者真是繪聲繪影之筆。然非目睹情形,焉能得此出神入化之筆?勿以杜撰目之,則不致為作者瞞過矣。這條批語層次清晰,意蘊豐富,顯然比當時所有脂批都站得更高,掘得更深,看得更透,說得更明。孫桐生認為,《紅樓夢》此段文字從形貌、聲色、氣質、風度等多方面真實細膩而又生動逼真地活化出了王熙鳳這位鐘鳴鼎食之家管家少奶奶的獨特形象:華美而高貴,傲慢而熱情,大方而得體,機智敏銳而又口齒伶俐。“究是阿鳳,不是別底美人”這一評價,更是充分肯定了《紅樓夢》人物塑造高度個性化和典型化的藝術特色。在孫桐生看來,曹雪芹這種精彩生動的描寫,這種非凡的神來之筆,均源自于作家對生活的敏銳體察和深刻領悟——假如曹雪芹沒有親身“目睹”此“情形”,沒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和閱歷,又怎么能夠寫得出如此“出神入化之筆”?所以,讀者絕不能以“杜撰”、虛構而等閑視之,以致被作者“瞞過”。孫桐生的此條批語,顯然大大高出于原有脂批之空泛評說和膚淺認識,孫批屬于高層次的藝術鑒賞和文學評論。仍以第六回為例。正當劉姥姥飛紅著臉“忍恥”向王熙鳳開口討求接濟時,東府里的蓉哥兒來向嬸子王熙鳳借玻璃炕屏。鳳姐開始說沒有,待賈蓉嬉皮笑臉的軟磨硬泡后,鳳姐方答應借。于是,賈蓉告辭回去。這時,鳳姐忽然又想起一件什么事來,便叫已經走出門的蓉哥兒回來。賈蓉“忙復身轉來,垂手侍立,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后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對于王熙鳳與賈蓉嬸侄倆這段別樣的對話、神情與舉止,前人批道:“傳神之筆,寫阿鳳躍躍紙上。”對此批語,孫桐生認為太簡、太空、太淺,不能傳達出這段精彩描寫所蘊含的深意。所以,孫桐生連續寫下了兩則批語:奇峰突起,好筆,奇筆!如此,方是活筆,不是死筆。此等出神入化之筆,試問別書可曾有否?其中包藏東西不少,令閱者自會。作文者,悟得此法,則耐人咀嚼,無意平語直之病矣。讀此而不長進學問、開拓心胸者,真鈍根人也!孫桐生認為,泛泛的一句“傳神之筆”怎么概括得了這段描寫的覃思與奇妙?所以,孫桐生抑制不住內心奔涌的激情,連下數語,盛贊這是“奇峰突起”的“好筆”、“奇筆”、“活筆”!并且斷言,這樣的“出神入化之筆”,只有在《紅樓夢》這樣的天才巨著里才能見到;只有《紅樓夢》這樣意蘊浩瀚的作品,所蘊含的“東西”才如此地豐贍、厚實、深刻,讀者自可靜心、細心、耐心地去品味、咀嚼、領悟。而在藝術表現上,這種“奇峰突起”的曲折文筆,表意深曲,含蓄委婉,令人回味再三,一掃那些平庸之作“意平語直”的毛病。這才是“作文”的妙法!如果讀者讀了這樣精彩、精湛的藝術精品,還不能“長進學問、開拓心胸”,那簡直是愚鈍至極!孫桐生的批語確實細膩、深刻、精到,獨具慧眼,完全深入到了小說描寫的藝術深處,深刻把握了《紅樓夢》思想的精深與藝術的精湛,彌補了前人批語的簡單、空泛和膚淺,體現了孫氏對《紅樓夢》人物描寫藝術深層而準確的把握,展示了孫氏不凡的藝術修養和超卓的鑒賞水平。確實,曹雪芹的這段文字描寫所“包藏的東西”“耐人尋味”:王熙鳳有話欲說不說,賈蓉無語乖巧有加,二人的語言的吞吐、神色的曖昧、舉止的怪異,讓人莫名其妙!有紅學家正是捕捉到了這樣一個細節,認為這嬸侄倆的關系大有文章,實不尋常。
(二)比某些脂批見解更獨到第七回寫寧府總管賴二派老仆焦大當夜差,焦大趁著酒興,并仗恃自己曾為賈府立下汗馬功勞而大發酒瘋,大罵主子:“每日家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這時,賈蓉正送鳳姐和寶玉的車出門,“鳳姐和賈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著聽不見。”此處前人批語甚多,或批“借醉奴口角,閑閑補出寧、榮往事近故,特為天下世家一笑”,或批“一部《紅樓》,淫邪之處,恰在焦大口中揭明”。這些批語,著重指出了焦大罵語的內涵和意義,目的只是揭露了賈府主子精神世界的墮落,供“天下世家一笑”而已。而孫桐生認為,這種分析和解讀只是從內容上作一般說明,并未就其藝術表現手法予以揭示、作出評析,故而眉批云:用背面渲染之法,揭出正文,讀之便不覺污穢筆墨。此文字三昧也。孫桐生這一批語,獨出機杼,不再局限于只從作品文字的內容上予以說明、意義上予以揭示,而是從作家創作的藝術技巧、表現手法上進行分析、賞鑒。孫批指出,對于賈府主子們“每日家偷雞戲狗”的丑陋污穢之事,一方面曹雪芹羞于直接從正面去描寫和表現,另一方面曹雪芹又不愿意加以掩蓋和遮飾,所以便從“背面”借用“焦大醉罵”、主子們的尷尬不安以表現其正面含義,這種“背面渲染之法”,既達到了揭露丑惡的目的,又不致“污穢筆墨”,可謂兩全其美。高超的藝術表現手腕,卓越的語言表現技巧,曹雪芹可謂深得“文字三昧”!所謂“三昧”,本佛教術語,此指“奧秘、訣竅”之意。仔細思之,孫批實乃真知灼見,確實直中要害,亦可謂深得曹公藝術表現之“三昧”。再如第五回寫寶玉隨賈母等來到寧府賞花,倦怠欲睡中覺,秦氏引寶玉至寧府上房,寶玉見上房室內墻壁上有一幅勸人勤學苦讀的《燃藜圖》,便有些不快;又見一副教人洞明世事、練達人情的對聯,更甚是反感,連嚷“快出去!快出去!”然后,秦氏將寶玉帶到自己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了人來。寶玉便愈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接著,作者便濃墨重彩地描繪了秦可卿臥室里豪華、香艷的擺設,如唐伯虎所畫的《海棠春睡圖》、秦太虛所作的對聯、武則天用過的寶鏡、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還有壽昌公主臥過的榻、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等等。寶玉看后,便非常喜歡,連連含笑說道:“這里好!”在此,原有脂批,或贊“妙圖”,或云“艷極!淫極!”或曰“已入夢境矣”,或稱“設譬調侃耳。若真以為然,則又被作者瞞過。”對如許脂批見解,孫桐生表示不敢茍同,于是眉批道:歷敘室內陳設,皆寓微意,勿作閑文看也。孫桐生強調要透過文字描寫之表面,把握蘊藏在作品深處的“微意”。孫桐生認為,作者在這里列舉了一連串與歷史上最有名的風流韻事密切相關的奇珍異寶,高度渲染、夸耀秦可卿臥室的豪華、香艷,并非只是為了“設譬調侃”。自然,這些描寫有其夸張、虛構的成分,不可“真以為然”。但這種描寫是寓有“微意”的,不可視作純是“調侃”、無甚深意的“閑文”。那么,這段文字究竟隱寓著怎樣隱微的含意呢?其實,這是作者運用夸張的手法,暗示秦可卿人品的風流。這與小說中描寫她“擅風情、秉月貌”、“性格風流”等一脈相通,都是為了暗諷臥室主人追求奢靡淫佚之風流性格,揭露寧府之“箕裘頹墮”。同時,由于“寧府上房”是一個酸腐霉臭的“理”的世界,令寶玉沉悶窒息;“秦氏房中”是一個溫馨香甜的“情”的世界,使寶玉流連入迷。所以,這種描寫也表現了“混世魔王”、“多情公子”賈寶玉不喜讀書、鄙棄功名利祿和喜香艷、極重女兒情懷的性格特征和人生追求。由此可見,孫桐生之批語,雖未明言反駁此前之脂批,但實際上卻是糾正了脂批“調侃”之說的膚淺和悖謬,深刻洞悉了曹雪芹如此描寫的良苦用心與其藝術表現技巧的高超和精湛。所以,孫氏此批實為超越前人之卓見。
(三)批評某些脂批的錯謬與不確“甲戌本”二十六回寫黛玉到怡紅院探看寶玉,晴雯誤以為是丫頭而拒絕開門,撒謊說“都睡下了”,并進一步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準放人進來呢!”黛玉一聽這話,心中不免生氣。接著黛玉又聽得院里“一陣笑語之聲,細細聽了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亦發動了氣”。在此,脂批云:“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須得批書人唱‘大江東去’的喉嚨,嚷著‘是我林黛玉叫門’方可。”脂硯齋認為晴雯之所以不開門,一是因為黛玉叫門聲音太小,就像你我平常說話一樣,晴無法辨聽出黛玉的聲音;二是由于晴雯性格一向“浮躁多氣”,遇事粗心,自然分辨不出究竟是誰在叫門。因此,黛玉之“動氣”,主要還是源于黛玉自身疑心太重、自討氣受。對此,孫桐生認為這種理解不確,反駁道:此批欠細。此文明明寫寶釵在寶玉院中,而晴雯說“都睡下了”;又說“二爺吩咐,一概不準放人進來”,此正黛玉酸心處也。在此,孫桐生首先明確批評脂硯齋對文本閱讀“欠細”,理解錯謬。因為此段文字明明交代黛玉聞得院子里有“笑語之聲”,而且聽出寶釵也在院里,晴雯竟公然騙她說“都睡下了”,這叫黛玉怎能不“動氣”?而更讓黛玉“酸心”的是,晴雯居然還說什么“憑你是誰,二爺吩咐,一概不準放人進來”。這話說得真是太絕、太狠、太無情了!由此看來,怎么能怪黛玉叫門聲音太小,讓晴雯無法辨別是誰?并不無嘲諷地說什么要有唱“大江東去”的喉嚨方聽得見之類的風涼話?因此,孫批比起脂批來,顯然閱讀更仔細,分析更精準,理解更到位,見解更高明。
又如“甲戌本”二十八回脂硯齋有一段回末總評:“前‘玉生香’中,顰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豈不該有暖香?’是寶玉無藥可配矣。今顰兒之劑,若許材料皆系滋補熱性之藥,兼有許多奇物,而尚未擬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補寶玉之不足,豈不三人一體矣。”脂硯齋這一“總評”,是由寶玉為黛玉治病開列奇方,而此方有些“奇物”又尚未擬名,便聯想到寶釵之奇物“金鎖”與奇藥“冷香丸”,因而突發奇想:何不以寶玉之“暖香”命黛玉之藥名,而“代補寶玉之不足”?這樣,寶、黛、釵不就“三人一體”了嗎?雖然脂硯齋在此是以詼諧、俏皮之語出之,但其蘊含的“二女共事一夫”之意卻是十分明顯的,既荒唐可笑,又無恥可惡。對此,孫桐生針鋒相對地諷刺道:倘若三人一體,固是美事,但又非《石頭記》之本意也。確實,在庸俗、落后的封建文人看來,“二女共事一夫”的“三人一體”當然是“美事”,但這只是評者的一廂情愿罷了,它與《紅樓夢》的創作本旨卻是背道而馳的。在此,孫桐生仍以幽默之筆、卻以犀利之語,對這段總評予以了辛辣的諷刺,同時嚴正地指出這是對《紅樓夢》創作“本意”的嚴重歪曲。由此看出,孫桐生不僅對《紅樓夢》的精湛藝術有著不凡的理解,而且對曹雪芹深邃的創作意旨有著正確而深刻的認識,這一點與其他《紅樓夢》批評家相比,尤其十分難得。以上數例,雖說不能完全代表孫桐生批點《紅樓夢》30多條批語之全部,雖然孫批亦非字字珠璣,語語精當,甚至也有一些批語顯得平庸、膚淺。但僅就以上所舉之例即可看出,孫桐生對《紅樓夢》的批點確有其獨特的藝術視角和獨到的審美價值,他的不少批語補充、深化了脂批的見解,彌補了脂批的不足,糾正了脂批的錯謬,有助于多層面、多角度地理解和鑒賞《紅樓夢》小說原著思想與藝術的精彩。著名紅學家杜景華先生曾呼吁說:“孫桐生作為一個晚清之紅學家,雖埋沒已久,我們今天是應該給予他一個較公正的評價的。”〔6〕確實,對于孫桐生這位晚清著名學者、紅學家,對于孫桐生對《紅樓夢》所做的貢獻,尤其是他對《紅樓夢》精心的評點,我們實在應該給予一個客觀公正、符合實際的正確評價。
作者:程建忠單位: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