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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二、三十年代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歷史題材小說創作呈現出繁榮的景象。魯迅和施蟄存的歷史小說創作分別代表兩類不同的藝術價值取向;魯迅的歷史小說,表現出深廣的現實社會內容,施蟄存的歷史小說,側重表現個體人物自然性心理沖突;兩位作家創作意旨、手段、切入點、文化個性之差異體現出不同的藝術價值。
[關鍵詞]魯迅;施蟄存;歷史小說;現實社會;性心理分析
Abstract:ThehistoricalnovelsprevailedintheModernChineseLiteraturehistoryduringthe1920’sand1930’s.NovelsbyLUXunandSHIZhe-cunwererepresentativesoftwodifferentartisticorientations:theformerrevealedthenexistingsocialproblemswhilethelatterfocusedmainlyonindividual’sconflictinnaturalsexpsychology;Twowriters’differentartisticorientationswereembodiedinthedifferencebetweentheirwritingintentions,means,perspectives,andculturalindividuality.
Keywords:LUXun;SHIZhe-cun;historicalnovel;realisticsociety;sexpsychoanalysis
二、三十年代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歷史題材小說創作一度呈現繁榮的景象。魯迅和施蟄存同為新文學中的文化巨子,他們置身于同一社會時空背景之下,共同地把藝術目光轉向遙遠的歷史,從古老的歷史神話、傳說中,發現和尋找新的生命力量,這種創作行為足以引人深思。他們在創作意旨、手段、切入視角、文化個性等均表現出相對應的差異,可以說,他們的歷史小說創作,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代表和體現了截然不同的兩種藝術取向。兩位作家在文學文體上的創新“實驗”,極大地豐富了文學創作的表現風格和形式,豐富了中國人對自身文化性格的深層反省和思索。
一
魯迅先生棄醫從文,旨在“改變國民的精神”,已屬人所共知。改造國民性,尋求中華民族的解放,可謂魯迅奮斗一生的目標方向。他致力于小說創作,其原因在于:“我也并沒有要將小說抬進‘文苑’里的意思,不過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改良社會”[1]511。利用小說求得“改良社會”之目的,這一功利主義文學觀念和鮮明的思想啟蒙立場,既適應了五四思想解放和新文學時代的需要,也是魯迅獨特的文學現實主義精神的體現。
關于魯迅最早的歷史小說《補天》(又名《不周山》),據他自己在結集序言中說道,小說寫于1922年冬天,取材于“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他認為“首先,是很認真的,雖然也不過取了弗羅特說,來解釋創造——人和文學的——的緣起”,可是卻在寫作中途,在報上“不幸正看見了誰——現在忘記了名字——的對于汪靜之君的《惠的風》的批評,他說要含淚要求,請青年不要再寫這樣的文字,這可憐的陰險使我感到滑稽”。于是“無論如何,止不住有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對于生活中“可憐的陰險”予以堅決地回擊。但同時又自謙:“這就是從真而陷入油滑的開端,油滑是創作的大敵”[2]341。對于藝術與現實斗爭的矛盾,魯迅的創作選擇顯然十分清楚。
正是從“改良社會”和現實斗爭需要出發,魯迅不惜損傷自己創作風格,寧愿舍棄藝術的嚴整要求,也不失急切地發揮文學的現實戰斗作用。然而,滑稽的是,魯迅出于現實批判的考慮——運用的“油滑”技法,卻恰恰為批評家成仿吾先生推崇。有意為之的創作追求竟然遭致“藝術”上“肯定”地誤解,魯迅一氣之下,索性將《不周山》從《吶喊》中抽出,憤然地顯現出自己為現實而創作的立場。作家的創作立場自始至終都一直很明確:“說到‘為什么做起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1]512“為人生”,而非“為藝術”,為現實的斗爭和社會改造服務,這樣的創作態度,在魯迅眼里不僅是毫不隱諱,而且是身體力行,貫穿了魯迅文學生命的歷程。
比較而言,施蟄存,可稱為新文學成長起來的第二代作家,就沒有如此強烈的改良國民精神動機,也沒有多少“改良社會”的切實愿望。他所努力追求的是文學本身的價值和發展。從施蟄存的文學履歷可以看出,他生于讀書人家庭,接受過良好的傳統文化教育,他從事
文學卻是因個人性情特點和時代的影響。在1933年的《我的創作生活之歷程》文中他寫道:“革新了的《小說月報》中所載的許多俄國小說的翻譯,引起了我的對于小說的興趣,并且還很深地影響了我。我于是也寫小說了”。在其后的文章中又說,“在早期的新文學運動中,創造社給我的影響,大于文學研究會。這時,我已決心搞文學,當作家”[3]72。顯而易見,施蟄存是受五四新文學精神影響走上創作道路的。因為時代精神力量的推動,許許多多青年把文學作為生活生存的選擇,或為理想人生的選擇,施蟄存就是其中一例,他的文學創作,無非是實現一個普通文學青年“當作家”的樸素愿望和夢想。有差異的是,文學青年分屬于不同社會階層,在“五四”文學思潮中所汲取的精神養分各有側重。施蟄存沒有繼承文學啟蒙主義精神,沒有繼承文學關注現實、人生的傳統,只是過多地汲取了“創造社”表現自我,“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學觀念。因此,施蟄存雖曾有短暫地跟上現實步伐,有反映時代精神的創作努力,但是歸根結底,他的心中,卻缺少了“五四”思想啟蒙的觀念意識,缺乏投身于“改良社會”和推動社會進步的火熱激情。
施蟄存的第一篇歷史小說《鳩摩羅什》寫于1929年9月,據稱是“七易其稿,費了半年以上才得以完成”。作家的創作追求,施蟄存自己解說得十分清楚:“我對于短篇小說的創作上一點也不存茍且和取巧的心。我想寫一點更好的作品出來,我想在創作上獨自走一條新的路徑”[4]809。創作動因非常明確:“創作上獨自走一條新的路徑”,“寫出更好的作品”。
如此創作心態和追求,在當時的社會情形之下,作家必須是在借鑒新文學創作經驗基礎上,改變原有已成規范的“現實主義”表現方式,在藝術形式上有較大改變和更新。無疑,施蟄存實踐了這樣的目標:對于藝術形式的創新欲求取代了文學反映社會生活的努力,對文學表現手法的重視代替了現實生活的激情把握,把追求“藝術”視為作家創作的唯一動力和源泉。
很難說施蟄存具備參與現實社會的勇氣,在歷史小說集《將軍的頭》出版之后,他就對讀者心存疑慮:“有人在我的這幾篇作品中檢討普羅意識,又有人說我是目的在提倡民族主義”[4]793,唯恐讀者誤解自己與社會現實的聯系,并連連地出場解說:“寫種族和愛的沖突”,“四部小說有‘一個極大的共同特點——二重人格的描寫,每一篇的題材都是由生命中的兩種背馳的力的沖突來構成,而這種力的一種又始終不變的是色欲”[5]。此外,在其本人所主編的《現代》書評欄里,施蟄存強調指出,他的歷史小說與魯迅、郭沫若、茅盾、郁達夫等人的歷史小說不同,不如他們那樣賦予歷史人物明顯的現代語言和現代人的生活觀念,他的歷史小說就是寫歷史,就是寫歷史人物的沖突。這種對“現實”避之唯恐不及的創作“解說”,這種對于現實社會回避、疏離態度,與魯迅那樣強烈鮮明的現實立場正好形成截然相反的對比,在新文學創作整體中不能不說是種特例。
二
由于魯迅和施蟄存的文學創作目的不同,兩位作家創作態度和文學觀念有很大差異。他們都致力于同類題材小說創作,運用的文學表現手段卻迥然不同。
首先,在審美視角上,雖然同樣取材于歷史典籍、傳說,可是作家的藝術審美目光卻關注于歷史人物的不同精神側面。魯迅從歷史和現實聯系的角度,在歷史人物身上尋找和發現積極向上的精神力量,批判和揭露人物存在的惡俗陋習,關注歷史人物身上積淀的社會內容,表現他們的文化和文明的創造精神。作家或歌頌贊美,如女媧的勞動創造,后羿的勇敢豪邁,宴之敖的冷峻勇毅,墨子的反抗強暴,大禹的勇于創新;或揭露批判,如老子、莊子,均自體現出現實的戰斗性特點。與魯迅相比,施蟄存從人物的自然屬性角度,關注人物內心的心理,表現歷史人物的“個人化”意識,呈現出一種生命的自然性傾向。施蟄存認為,“真實和現實微有不同,社會的實際情況叫做現實,思想、情緒的實際情況叫做真實。”作品“并不必須描寫、表現或反映社會現實”,但作家“所描寫、表現或反映的思想情感必須符合他自己的心靈狀態”。這使得施蟄存文學表現的不是人物在生活中的故事,而是“表現一種情緒,一種氣氛,或一個人格,他們并不是拿一個奇詭的故事來娛樂讀者,而是以一種極藝術、極生動的方法來記錄某一些‘心理’或‘社會的’現象,使讀者雖然是間接的,但是無異于直接地感受了。”[6]
魯迅歷史小說關注的是人在現實社會和歷史中存在的位置,關注人在現實社會的生活命運和生存狀態,關注的是人的社會內容;施蟄存關注人性變化過程中的心理,關注的是個體自我的內心世界,關注的是個人生命的自然意識。
其次,在歷史小說的創作方法上,魯迅在《序言》中總結自己創作經驗,認為可分為“博考文獻,言必有據”和“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兩類。而他自己的歷史小說,根據現實需要,毫無疑問當屬后類,“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事上的依據,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歷史文獻,這里充當為現實斗爭的“佐料”;“隨意點染”即藝術加工,“信口開河”即借了古人之口敘說自己的話,是根據現實生活變化及斗爭需要來調節運用不同的藝術方法,這樣靈活多變的藝術手段歸根結底是由現實社會復雜狀況所決定的,具體表現為“不是將古人寫得更死”,而是依據古籍容納現代,用現代人的觀點“激活”古人和歷史,“他的用現代眼光去解釋古事這一面,而他的更深一層的用心,借古事的軀殼來激發現代人之所應憎恨與應愛,乃至將古代和現代錯綜交融”[7]。時而運用浪漫主義的方法,馳騁想象,高度夸張,表現逼真的現實世界;時而依然繼續運用“油滑”手段,在歷史人物身上賦予現代人語言和生活細節;更有特色的是文體融合,把雜文筆法引入小說創作,運用荒誕、戲謔的筆調取得“借古諷今”的藝術效果。必要時借用西方的理論,本意還是在“煮自己的肉”。
20世紀20年代初,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傳入中國,新文學許多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其影響。弗洛伊德理論認為,人的性欲與生俱來,具有強大力量,人的一切行為都受到性本能意識支配,意識有前意識和潛意識之分,文學創作的動力源于性意識的沖動。這樣關于沖動的潛意識理論,魯迅自然很熟悉,他認為“偏執的弗羅特先生宣傳了‘精神分析’之后,許多正人君子的外套都被撕碎了”。可見,在“撕破正人君子的假面”方面,在利于現實斗爭一定范圍內,這一理論,尚可“拿來”為我所用,但如果夸大它的功用,并用它解釋或指導文藝創作,魯迅是堅決不予認同。除了早期《不周山》“取了弗羅特說”之外,后期的創作,確實不再運用。在魯迅眼里,那不過是不懂文藝特點的“過度的穿鑿附會”。[8]116
與魯迅不同,施蟄存接受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就像找到了認識世界、認識人類自身的金鑰匙,他不僅要用弗氏的理論認識和解說世界,而且用以指導自己的小說創作,并極力地在文學實踐中加以印證。他說:“20年代末我讀了奧地利心理分析小說家顯尼志勒的許多作品,我心向往之,加緊了對這類小說的涉獵和勘察,不但翻譯這些小說,還努力將心理小說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去。”施蟄存極力欣賞心理分析小說家顯尼志勒的作品,他認為“并不是描寫這一種事實或行為,他大都是注重在性心理的分析”,還說:“對于人生的各方面都有密切的關系。”[9]因此,他的小說集《將軍的頭》即是這種理論極好的“實驗”和注解。小說運用自由聯想、幻覺、獨白、夸張、荒誕、變形等藝術手法,充分表現人物性意識心理,揭示人物常態心理下的潛意識層次,描繪人物自我內在心理矛盾和人格裂變的里程。例如,鳩摩羅什講經時身邊反復浮現的美貌妓女(《鳩摩羅什》),決戰在疆場上的將軍頭顱被砍掉之后,還堅持奔跑到心愛姑娘的身邊(《將軍的頭》),石秀殺戮朋友妻子時表現
出的快慰變態心理等等都描繪得栩栩如生、淋漓盡致,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石秀》)。
三
《故事新編》的創作斷斷續續“足足有十三年”,對于魯迅這獨特的精神個體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奇特的創作現象。如果沒有“國民性”的缺陷,沒有社會現實的陰暗,或者說沒有魯迅那樣特別的現實關注的話,那么,很難想象文學史上會有魯迅存在了。正是現實的苦難和社會的斗爭環境生成和造就了魯迅。他后期不聽許多好心人的勸告,放棄“純文學”寫作,把更多的精力傾注在雜文創作上,就足以說明。用他自己話說,“在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候,誰還有這許多閑功夫,來賞玩琥珀扇墜,翡翠戒指呢,他們即使要悅目,所要的也是聳立于風沙中的大建筑,要堅固而偉大,不必怎樣精;即使要滿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槍,要鋒利切實,用不著什么雅。”
[1]575魯迅創作的歷史小說,與雜文創作并行,充分顯示了與現實社會同步的時代特征,體現出清醒的現實戰斗精神。
1926年的秋天,魯迅受難逃離北京到廈門,“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里,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里空空洞洞”,“這時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憶在心里出土了,寫了十篇《朝花夕拾》;并且仍舊拾起古代的傳說之類”[2]341,寫出了《奔月》和《鑄劍》。此間,他目睹了“三一八”慘案,以段祺瑞為首的北洋軍閥血腥屠殺手無寸鐵的青年學生,劉和珍君等倒在血泊中,“血的游戲”把魯迅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到廣州又親眼見中山艦事件,艦長、共產黨人李之龍的被殺害,再次激發了他的反抗、復仇的怒火。正是結合廣州的新的觀察和體驗,魯迅把反抗和復仇的怒火凝聚筆下,最終修改、定稿了他的《鑄劍》(原名《眉間尺》)。另外五篇《理水》、《出關》等,寫于“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20世紀30年代。那個年代,中國社會發生了急劇的變化,特別是知識分子階層分化更加復雜,對于形形色色知識分子的性格和靈魂的剖析,自然成為魯迅后期一個重要主題。
如果說,前期三篇小說作家是表現了自我在現實中的“苦悶”和“憤恨”,表達了對戰士、復仇精神贊美的話,那么,后期五篇則更加直接地介入現實,更加直接地參與社會的復雜斗爭。作品幾乎沒有經過精細的藝術加工、提煉,就直接轉化為現實的“影射”和批判。如《理水》中文化山上發表各種謬論的學者的片斷形象,就是20世紀30年代初一伙資產階級學者在日寇侵略面前,向國民黨政府建議定北平為“文化城”一事的投影;現實生活中和作品里的學者們,在置民間疾苦于不顧、空泛地瞎嚷嚷這一點上,如出一轍;“OK”、“好杜有圖”等外語詞匯的出現,在幽默中隱然指向了半封建半殖民地舊中國的洋奴;《非攻》中寫墨子在宋國遇見“募捐救國隊”,實際就是影射20世紀30年代國民黨反動政府在日寇侵略面前用“救國”名義強行募捐這種欺騙、掠奪行徑。
如此近距離地貼近現實,不能不說作品具有非常濃重的理性色彩,顯現出異常強烈的理性思維特性。魯迅自己也認識到:“其中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以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2]341
然而,就創作環境和心態來說,施蟄存沒有過重的現實社會承擔,沒有多少外力的侵擾,他顯得比較輕松自如,能夠放任思緒在藝術的王國自由飛馳,隨意地想象,盡心地遐想和推理,創作出一片“”奔涌的藝術世界。
施蟄存的歷史小說寫于1929年至1932年間。大革命前夕,施蟄存與戴望舒等參加過共青團,從事過積極的革命活動,1927年3月,身邊的朋友戴望舒,因參加團小組活動被逮捕,幾乎被槍斃,后經營救,才得以釋放。4月12日,國民黨右翼分子突然襲擊,在全國各地大肆捕殺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和革命群眾。作為共青團員的施蟄存,整天生活在國民黨右派的白色恐怖之中,隨時有生命的危險。故此,在反革命政變的血腥鎮壓下,他避難到松江,蟄居下來。現實的殘酷、猙獰,使他認識到“革命不是浪漫主義的行動”,又“是獨生子,多少還有些封建主義的顧慮”,且“在文藝活動方面,也還想保留一些自由主義,不愿受被動的政治約束”[3]129,施蟄存與戴望舒便脫離了黨的關系,退出了實際的政治活動領域。不敢以文藝去觸動政治這一敏感的神經,于是只能退向文藝。1929年9月,施蟄存與戴望舒等人在上海編輯《新文學》月刊,小說《鳩摩羅什》就發表在自己編輯的雜志創刊號上。作品用心理分析的方法,揭示歷史人物的潛意識領域,表現人物內心的沖突,這種“獨創”的藝術寫法,很快引起反響,標志著作家創作的重要轉折,從而奠定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在20世紀30年代堪稱獨步”[10]地位。隨后,施蟄存運用同樣表現方法描寫歷史題材,寫出了《將軍的頭》、《孔雀膽》、《石秀》、《李師師》等。
施蟄存是一位具有“自覺的作家意識”的作家,在歷史小說之前,他有過一定的創作準備,此時又免受了內外現實的干擾(“蟄居”在松江),外加擁有便利的創作條件(擁有自己的文學刊物),如此種種有利的因素,結合自我獨特的生命體驗,施蟄存得以從容地放手自己的文學“實驗”——“寫出更好的作品”。事實也沒有讓人失望。從文本外部形態上看,他的歷史小說比起魯迅的歷史小說,不僅顯得更為“精致”規范,如“色澤的腴潤”、“結構的謹嚴與刻畫的細膩”[11],而且在內在思維方式上也顯示出明顯的差異。施蟄存的歷史小說理性色彩淡薄,感性思考更加偏重一些。小說“將人的主觀感覺、主觀印象滲透融合到客體的描寫中去”[12],在敘述方式上,“力圖通過對人的心靈的透視或感覺的臨摹來表現人生和世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心理——感覺化的敘述方式。”[13]
四
由作家創作目的之差異而引發的審美視角、文學手段和思維特性等的不同,兩位作家歷史小說創作體現的文化價值也有相當差別。魯迅歷史小說取材本身都包含豐富的文化內蘊。作品以傳統文化中的名人老子、孔子、墨子等為主人公,描寫他們的文化身份和生活言行及處境,在調侃的敘述中,展現人物惡俗如鬧劇般的活動背景,表現他們不斷被消解、否定的生存意義。盡管他們特立獨行、卓爾不群,俯察世界,對世事人事有先知先覺的能力,但最終一切真誠的主觀努力都演變成“無聊”的結果。老莊雖有深刻的哲學思想,卻也無法現實中拯救自己,反而使自己陷入“出關”和尷尬的境地。“現在的情形,和那時的何其神似,而現在的昏妄舉動,糊涂思想,那時也早已有過,并且都鬧糟了”[8]139。
魯迅歷史小說,對儒道文化互補的傳統文化進行擇取,充分肯定儒家文化中的積極入世的現實情懷,否定儒家的“中庸”、調和哲學,肯定個體人格的獨立性、主動性、責任感,認為“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后繼地戰斗……”[14]肯定莊子思想的狂放不羈和自由創造的精神,否定和批判那種“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遁世觀念。魯迅總是站在歷史和文化的高度,審視民族文化的傳統,思考知識分子在歷史發展中的命運和處境,對各種以新形式出現的舊事物,或附在新事物上的舊幽靈,剝其畫皮,示其本相,對形形色色貽害人民的惡俗勢力,進行絕不妥協地批判。
與魯迅一樣,施蟄存涉足廣泛的文學領域,如小說創作之外,從事過散文、現代意象詩歌創作,經歷過文學編輯、文學翻譯、古典文學研究、金石碑刻的研究,為民族文化建設作出卓越貢獻。施蟄存出身于江南一個書香之家,骨子里浸潤著濃厚的傳統文化教育的因子。早年熟讀《論語》,儒家文化典籍的“樂教”、“游于藝”思想,影響了他的思想個性和道德倫理觀念。莊子思想中那種超然物外、淡泊世情培育了施蟄存自由的心境和自由的個性氣質。施蟄存的歷史小說,敘事聚焦獨特,不是把藝術聚焦點放在表現人的社會活動及人物活動背景上,而是著重表現獨立的個體,不著力表現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是表現人與自我的關系,表現人物隱秘的自然心理,表現人物身份及體現出的人格矛盾,人物行為場所不在是廣闊的生活斗爭空間,卻是人自身天然的狹小的空間。這種藝術表現本身就體現出幾種價值判斷:小說著力描寫個體,淡化社會環境,表明作家突出個體在社會歷史中的地位和重要作用;著重表現人的意識,“”本質上卻意味著對現實的回避,引領讀者進入一個“”的世界,而暫時忘卻現實世界的處境;一方面充分肯定“性”意識對于人意志、心靈的巨大力量,另一方面又否定“性”意識為人性人格發展造成的惡劣影響,況且,作家在表現人物性意識時,在每一次性意識沖動的背后,總是隱匿著一個倫理道德的力量,對人物進行牽制和束縛;另外也展現出人性和現代文明的背馳與沖突。
對傳統文本中神圣不可侵犯的歷史英雄、圣賢人物,魯迅和施蟄存的小說都是把英雄拉回到日常生活之中,抹去了他們英雄主義、浪漫主義的神光,還原他們世俗凡庸的本相。然而,兩位作家在表現英雄世俗化方式上存在很大差異:魯迅著力表現英雄功成名就后的落寞與尷尬處境,表現英雄生活環境的冷漠和英雄內心的苦澀與孤寂;而施蟄存著重表現英雄人物的凡俗心理,實則是對于英雄神話的消解,或者說是對于英雄存在的否定和懷疑。
對于傳統文化中的莊子思想,魯迅和施蟄存之間的差別更加明顯。差別不僅在于傳統文化新與舊的認識態度上,而且在于行為價值標準的認識上。20世紀30年代施蟄存因提倡文學青年讀《莊子》與《文選》,與魯迅遭遇一場筆戰,已成為文學史上一段公案。兩位作家交鋒的焦點有分歧,出發點不同,但潛在地卻表現了他們在兩種人生觀、兩種創作觀上的截然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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