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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形而上的主題思想
傳統文學是針對社會現實中的具體事件,確立其相應的主題,達到針砭時弊、干預現實的積極目的。黑色幽默文學則是訴諸于一種更朦朧、更籠統的時空場景,更飄忽、更不確定的歷史活動,更抽象、更超驗地表達具有形而上意蘊的主題思想。黑色幽默作家指出:“除了往往在我們想象中顯得如此陰森可怕的個人困境外,我們都具有社會和整個人類環境所強加的共同命運的種種特點。如果社會變成一個虛假和欺詐的龐大體系,我們比事實上更加易于操縱,那么個人的命運無疑將以失敗而告終”。[1]的確,黑色幽默作品中的社會就是一個虛幻和欺詐的體系,個人本質的追求早已被判定為虛妄。“千人一面”的人們都輾轉掙扎于“千人一命”的圈套和陷阱中。由此,具體的現實災難只是一個中介符號,由它標明人類處境的普遍性、宿命性。比如約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Catch-22),它在表面上觸及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題,其實戰爭在此只是一個中介符號,借以體現人類普遍的愚鈍、可悲的景況。小說自始至終沿用了“第二十二條軍規”的悖理(paradox),充分運用邏輯上的錯亂,向讀者暗示了一個沒有理性的世界。在所有人的命運中,似乎都有某種無法違拗的荒誕因素在起作用。由于它的惡作劇,出現了一片非理性的混亂局面,諸如名不符實、因果顛倒、事與愿違,等等。所以,《第二十二條軍規》中所描寫的戰爭及其相關的人和事不可能具有現實生活的真實性,而是經過變形、夸張的技術處理后的漫畫立體圖案。它既指出了人類具體社會制度的痼疾,官僚機器的殘忍,更暗示了人類歷史的悲劇性命運及無可規避的自身悖論。
二、小人物為主的主人公
黑色幽默中的人物往往是令人同情的,尤其是無法把握自身命運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們真誠地相信原則的合理性、真理性,但又往往被理性原則所束縛、玩弄、嘲笑。他們缺乏自覺的社會責任感和實體性行動目的,僅僅是為了自我的最基本的生存而行動。因此,同傳統的悲劇人物如哈姆雷特、羅米歐、朱莉葉等相比,他們的人格精神是渺小的,對外部世界產生一種無所適從的虛無感、惶惑感、失落感。在《第二十二條軍規》中,在理性推理下得出丹尼卡醫生之“死”的結論:“記錄上表明你為了統計某種飛行時刻,坐上了邁克沃特的飛機,這飛機失事了,你又沒有跳下傘來,所以你一定是在那次飛機失事中犧牲了”。[2]事實上,丹尼卡醫生并沒有死,只是因為機組人員陣亡名單上有他罷了。但是,他卻為了證實自己事實上還活著而耗盡精力,大哭大鬧,而后依然得不到澄清和承認。以丹尼卡醫生為代表的一群小人物被籠罩在“第二十二條軍規”的陰影之中,它是一條沉重的公文鎖鏈,是操縱小人物、玩弄小人物命運的魔術棒。這就寫出了人與一種無形的控制勢力的沖突,正象人同不可見的神秘力量的沖突一樣。這也就確定了小人物在黑色幽默中的必然的命運。
三、寓言化的故事情節
黑色幽默小說往往呈現出寓言化特征。所謂寓言化指的是小說的故事情節不追求細節上的真實性,而是追求整體上的象征性、寓意。[3]這種象征寓意性是以表面的違逆生活真實達到最大限度逼近生活本質,從而實現更高意義上的真實。比如《第二十二條軍規》中的“第二十二條軍規”,它只是一個荒誕的比擬,由它引出的故事皆缺乏生活情理的真實性。但反過來,這些故事卻最巧妙、最恰當地象征了人類社會“有組織的混亂”和“制度化的瘋狂”。因此,“第二十二條軍規”才終于有可能成為現代美國語匯中寓意豐富、所指明確的一個通用語。
四、消解了傳統悲劇慘痛的故事結局
西方傳統悲劇由于沖突的殘酷性、尖銳性及不可退讓性直接促成了悲劇的慘痛結局,即以一方或雙方的死亡苦難為結局,給人以慘烈的悲痛感和驚嘆感。黑色幽默小說一般來說不以苦難或死亡為結局,而以人物的內心深深陷入恐懼感、孤獨感、荒誕感等絕望情緒為結局。我們從《第二十二條軍規》中丹尼卡醫生之“死”來證明這一點:丹尼卡醫生被誤傳已陣亡,部隊也把他列入了陣亡人員的名單之上,但他并沒有死。當他返回部隊時,他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極力證明自己沒有死。他到處奔波,逢人便申訴自己沒有死。但部隊已了陣亡通知,他的死亡便被官方認定為事實。于是每一個人都對他說:“你已經死了,大夫!你大概已經死亡了一段時間了,只是我們先前沒有發覺罷了!”[4]無論他怎樣申訴,如何有利地證明自己依然活著,但是他領不到軍餉,得不到定量供應的食物用品,上級拒絕見他,老婆逃走并藏匿起來,不愿同他謀面;空軍則要為他的陣亡開追悼會,丹尼卡就此陷入了深深的恐怖、孤獨和絕望之中。這種情感濃重的死亡氣氛更令他難以忍受。他是一個活生生的軍醫,但卻活象一個到處出現的幽靈。最后,他本人也懷疑自己是否真正地活著,這就迫使他無法確定自己的生存是否真實,以至于他自己“真正意識到,他的確已經死了”。[5]這一滑稽事實,這一荒誕結局就是典型的黑色幽默的結局。它以絕望感和荒誕性取代了悲劇的情感。化悲慘為獰笑,化嚴肅為戲謔,悲劇性變成了痛苦的幽默,幽默中又蘊藏至深的悲痛。
五、滑稽幽默的喜劇風格
黑色幽默小說訴諸于人類形而上的災難命運,因此其美學風格應該具有厚重的悲劇意味。但奇怪的是,黑色幽默小說卻反而呈現出了十分濃烈的喜劇性。這種喜劇性場景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首先,黑色幽默小說在表現悲傷慘痛內容的同時,盡可能表現出一種見慣不驚的尋常心態,一切沉重的苦惱都被隱藏于奇異的輕率之中,反而生發出一種與自我心靈毫無關系的輕松感。在《第二十二條軍規》中,不難發現降臨在丹尼卡醫生身上的令人傷心、慨嘆的故事,丹尼卡醫生本人一直在到處奔走,輾轉周旋,他為不被相信、不被理解而悲傷、痛苦,然而,他并沒有選擇繼續申訴、爭辯下去,而是以無可奈何的、被迫的消極態度承認了強加在他身上的事實,即:大家都認為我死了,那我的確可能死了。這種不尋常的思想轉變,輕松放下包袱的行為一下子使人們消除了緊張感、憂慮感、絕望感,而變得心情輕松、愉快起來。這便恰如其分地烘托出了黑色幽默的喜劇色彩。其次,黑色幽默小說在展現某些人行為的違情逆理性質時,故意夸大它的荒誕性。
比如《第二十二條軍規》中的布來克上尉發起了宣誓效忠運動。小說對此做了這樣的描述:“在食品柜臺的那一頭,來得早的那些人一手托著一盤菜,正在向國旗宣誓,以便可以獲準坐下吃飯,還有一批來得更早的人,已經圍著餐桌坐了下來,這時正在唱《星條旗》,為的是唱完后用桌上的鹽、胡椒粉和番茄醬”。邁洛中尉套購了全埃及的棉花,苦于脫不了手,便來請教尤索林。尤索林勸他行賄,于是引出這樣一段描述:“行賄!你這么說真可恥!”他聲色俱厲地說,好象從起伏的鼻孔和拘謹的嘴唇上噴出來似的,氣得連干枯的口鬢也抖動了。這一切描述讓人在直觀上便感覺到了他們的偏斜與精神殘缺,而在瞬間確正了自我心理上的健全,精神上的優越,于是產生一種居高臨下的自豪感和喜悅感。這種肆意夸張的描述,一下子將世界置于荒誕的背景之中。同時,我們也就從內心輕輕地勾消了對這個公然不合理世界的基本認可,從而獲得了強烈無比的喜劇性領悟。綜上所述,黑色幽默文學打破了傳統文學中悲與喜的表現形式,創立了一種新的情感表現方式,即以笑表現悲慘,又以悲慘表現無可奈何的笑。同時,它的宿命論主題,滑稽無奈的小人物主人公的塑造,寓言化故事情節的運用,使得黑色幽默表現出一種獨特的藝術風格。這種藝術風格無論在思想基礎上,還是在情感形態上,都是嶄新的美學創造,這是黑色幽默創作流派在開掘和表現藝術方面的重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