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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視角是指“以兒童的眼光去看世界，通過孩子的別一種眼光的觀察和透視，揭示為成人世界所難以體察或忽略的生存景觀”①。在林海音的《城南舊事》中，作者使用了兒童視角的敘事策略。《城南舊事》共包括五篇小說摘要：《惠安館傳奇》《我們看海去》《蘭姨娘》《驢打滾兒》《爸爸的花兒落了，我再也不是小孩子》。這五篇小說是獨立的，每篇小說各自描寫了一個成人的故事，但這五篇各自獨立的小說都是由以一個兒童——“英子”作為敘述者的，都以兒童的眼光來看待世界、體味人生百態(tài)。用兒童視角來描寫成人故事，使這部作品呈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一、眾聲喧嘩的復(fù)調(diào)特征
“復(fù)調(diào)”本為音樂術(shù)語。巴赫金借用這一術(shù)語來說明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多聲部”現(xiàn)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xué)新問題》一書中，巴赫金指出，由“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fù)調(diào)——這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基本特征”②。可見，小說中的“復(fù)調(diào)”主要指的是在一部小說中幾類聲音、幾種思想同存，彼此照映，形成一個有機整體。兒童視角的小說文本從兒童的眼光和角度來看待世界，以兒童的口吻和話語來進行敘述，但在文本中又不可避免地要接觸到成人世界，要對成人進行描寫。因此，在兒童視角的小說文本中，兒童話語系統(tǒng)和成人話語系統(tǒng)交織在一起，兒童世界和成人世界不斷發(fā)生著摩擦和碰撞，兒童敘述者和隱含的成人作者之間也不斷對話，這就使得文本中呈現(xiàn)出復(fù)調(diào)的審美特征。
兒童的心靈是純潔的、幼稚的，兒童的眼光是清亮、不含功利的，他們所受社會習(xí)俗、傳統(tǒng)觀念影響甚微，往往能脫離世俗的眼光來看清事實的真相。和兒童不同，成人的眼光是理性的，功利性的，在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看過了種種世態(tài)后，成人看事物的眼光總是不能脫離世俗的束縛，往往會帶有世俗的偏見來看待這個世界。因此，兒童和成人往往是不能相互理解的，在兒童視角的小說文本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兒童話語和成人話語交織的復(fù)調(diào)特征。
《城南舊事》中的敘述者英子是個聰慧、敏感、善良的小女孩，但她總是不能理解成人口中的瘋子、賊子。“你們又經(jīng)常說，哪個是瘋子，哪個是傻子，哪個是騙子，哪個是賊子，我分也分不清。”③在《惠安館傳奇》里，大人們都把秀貞當(dāng)成瘋子，“惠安館的瘋子我看見好幾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門口，宋媽或者媽就趕緊捏緊我的手，輕輕地說摘要：‘瘋子！’我們便擦著墻邊走過去，我假如要回頭再張望一下時，她們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④而英子不明白為什么大人們要稱這個姑娘為“瘋子”，在英子的眼里，“其實那瘋子還不就是一個梳著油松大辮子的大姑娘，像張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樣！”⑤英子和這個大人眼中的瘋子交上了朋友，并從秀貞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中知道了她和學(xué)生思康的愛情故事，還知道了秀貞有個女兒叫小桂子。后來，英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朋友妞兒其實就是秀貞丟失的小桂子。在英子的幫助下，秀貞和妞兒母女倆相認。然而，妞兒是秀貞女兒的這一真相，大人們始終都不知道。所以當(dāng)秀貞帶著妞兒去趕火車發(fā)生事故時，大人們竟認為是秀貞拐騙了妞兒和英子這兩個孩子。在這篇故事里，面對同樣一個人物（秀貞）、面對同樣一件事情（秀貞帶著妞兒去找思康），兒童和成人的看法是完全不一樣的，兒童的聲音和成人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而在這兩種聲音中，兒童幼稚的聲音道出了事情的真相，成人理性的聲音卻只能被表象蒙蔽，這真是引人深思。
在《我們看海去》這篇故事中，英子和一個小偷成了好朋友。在成人的眼光里，小偷是壞人，因為他偷東西。但在英子的眼里，這是個可以交朋友的人，他一個人養(yǎng)活著他的老娘和弟弟，他偷東西是為了供弟弟念書。英子和小偷聊天，聽小偷說心事，還和他定下了“我們看海去”的約定。英子認為“……這樣一個大朋友，可以交一交，我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分不清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樣，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敦敦的。”⑥當(dāng)小偷被警察抓走時，大人們都覺得解恨，他們圍觀著、評論著。而英子卻非常難過，很想哭。英子的媽媽說摘要：“小英子，看見這個壞人了沒有？你不是喜歡作文章嗎？將來你長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兒寫一本書，說一說一個壞人怎么做了賊，又怎么落得這么個下場。”⑦英子卻對媽媽說“不！”“我將來長大了是要寫一本書的，但決不是像媽媽說的這么寫。我要寫的是摘要：《我們看海去》。”⑧在這里，兒童和成人兩種不可調(diào)和的聲音在文本中碰撞出了炫目的火花。英子和媽媽的對話，其實也是兒童和成人的對話，英子對媽媽說“不！”反映的是兒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矛盾。成人們受社會習(xí)俗、傳統(tǒng)觀念影響較深，往往用功利的眼光來看待世界。在世俗眼光的蒙蔽下，成人往往無法看到潛藏于表象之下的人性中的真善美。而兒童處于個體的人的初長階段，對世界的感受多是生命的原初體驗，他們用天真無邪的目光來觀察這個世界，能看到瘋子、小偷這些被成人所排斥的人的身上被遮蔽的人性的光線，能看到被成人忽略的真善美。
在兒童視角小說文本中，雖然是以一種兒童的眼光來觀察成人世界，但是成人作者不可能完全從敘述者身份中剝離，“雖然作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選擇他的偽裝，但他永遠不可能選擇消失不見。”⑨因此，在兒童視角文本中，兒童敘述者的聲音往往和隱含作者的聲音同時存在，兒童敘述者和隱含作者相互對話，這就更加深了小說文本的復(fù)調(diào)特征。《惠安館傳奇》《蘭姨娘》《驢打滾兒》這三篇小說里寫到了三個女人摘要：思念女兒成癡的秀貞，身世凄慘的蘭姨娘，痛失兒女的宋媽。文本中的兒童敘述者只是淡然地講述了這三個女人的故事，然而在故事背后，我們仿佛能聽見成人隱含讀者的聲音。這些故事里包含著作者對女性命運的思索。這些漂亮、善良、勤勞的女性，為何都逃不脫命運的捉弄？女性要怎樣才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之路？“秀貞、蘭姨娘、宋媽都是深受男權(quán)的侵害而喪失了個體自由的典型人物，她們或因男人的遺棄而發(fā)瘋，或受盡男人的玩弄而出逃，或無奈地忍受男人的墮落無能。她們所代表的正是沒有能跳到時代的一邊來的女性的典型，作者通過對她們的描寫傳達出了對女性命運的關(guān)注，對女性個體解放的期望。”⑩《城南舊事》里兒童敘述者和隱含作者聲音的共存和對話使復(fù)調(diào)特征更為明顯，同時也使小說的主題進一步深化。
在《城南舊事里》，兒童和成人不斷對話、兒童敘述者和隱含作者的聲音共存，這就使得文本中呈現(xiàn)出眾語喧嘩的復(fù)調(diào)特征。
二、韻味無窮的想象空間
敘述視角有全知敘述視角和限制性視角之分，全知敘述“其特征是沒有固定的觀察位置，‘上帝’般的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可從任何角度、任何時空來敘事摘要：既可高高在上地鳥瞰概貌，也可看到在其他地方同時發(fā)生的一切；對人物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均了如指掌，也可任意透視人物的內(nèi)心。”{11}限制性視角是從一個固定的位置來觀察，敘述者只能知道自己眼光能及的事物。《城南舊事》里以“我”——英子為敘述者，用的是第一人稱限制性視角，小說中描寫的都是“我”的所見所聞所想，至于“我”不在場時所發(fā)生的事情，文章都沒有提及。這種限制性視角的應(yīng)用，使讀者只能看到敘述者英子視野之內(nèi)的事物，這就輕易產(chǎn)生懸念，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
在《惠安館傳奇》里，“我”幫秀貞找到她的女兒妞兒，并且還偷了媽媽的金手鐲送給秀貞做盤纏，讓秀貞去找思康。秀貞帶著妞兒走的那天，“我”在她們身后追著、喊著，直到在雨地里暈了過去，“我一點力氣沒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12}。當(dāng)“我”昏迷了十天才醒過來時，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我”看到以前送給妞兒的手表又回到“我”身邊了，被“我”偷了送給秀貞的那只金鐲子又回到媽媽手上了，到底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呢？秀貞和妞兒怎么樣了呢？對于這些，文中都沒有提及。讀者只能從小說中英子聽到宋媽說的一段話來猜測發(fā)生了怎樣的故事摘要：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倆孩子走？咱們要是晚回來一步，咱們的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兒！唉！那火車，倆人一塊兒，唉！我就說妞兒長得俊到是俊，就是有點薄相……{13}
從宋媽說的這段里，結(jié)合后文中手表和金鐲子所提示的信息，讀者們能猜出秀貞和妞兒發(fā)生了一些不幸的事情，是什么事呢？這就需要讀者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了，也許秀貞、妞兒是碰到了車禍，兩人全喪生了。那車禍?zhǔn)窃趺窗l(fā)生的呢？可能是秀貞的神志不清導(dǎo)致的，也有可能是秀貞帶著妞兒的逃離被人發(fā)現(xiàn)了，才會致使車禍的發(fā)生……《惠安館傳奇》里，由于讀者無法通過英子獲知一切，這就給讀者留下了很多的空白。秀貞和妞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不幸的故事？金鐲子怎么又回到媽媽手上了？思康為什么六年都不回來看秀貞？這就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增添了作品的魅力，使讀者在讀過之后，還會咀嚼、琢磨、猜測，回味無窮。
在《我們看海去》的第五節(jié)里，“我”去草地里找“我”新結(jié)識的大朋友玩，朋友的油布包袱還在墻角，可朋友卻不在那里。“我”在草地上看到一個小銅佛，“我”隨手拿起銅佛，走出了草地。在槐樹下，“我”碰到了一個戴著草帽穿著對襟短褂的男人，“我”告訴他銅佛是我在那片草地上撿到的，并把銅佛送給了他。由于“我”的視角的限制，讀者無法知道這個男人的身份，這就給讀者留下了懸念。當(dāng)讀者看到這一段時，不禁會猜想，這個戴著草帽的男人是誰？他是干什么的？這個小銅佛又是從哪兒來的？朋友的油布包袱里裝的又是什么？這些懸念直到故事最后才解開，當(dāng)“我”的朋友因偷東西而被抓時，從圍觀者的議論中讀者才知道這個戴草帽的男人是便衣警察。這時讀者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油布包袱里裝的都是贓物，小銅佛也是贓物之一。“我”無意間的言語把“我”朋友藏贓的地點泄露給了便衣警察，這才導(dǎo)致了“我”朋友的被抓。“我”使“我”的朋友被抓了，這看上去不可思議，但第一人稱兒童視角的使用卻增強了文本的真實性，使這個結(jié)局合情合理。因為這篇故事里的“我”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孩，“我”對誰都不設(shè)防，所以便衣警察才能輕易地從“我”口中得知了小偷窩贓的地點。設(shè)想一下，倘若這篇故事的敘述者不是兒童而是一個成年人，那故事的真實性無疑會大打折扣。
從對《惠安館傳奇》《我們看海去》這兩篇小說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城南舊事》中第一人稱兒童視角的使用給讀者設(shè)置了懸念、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使文本韻味無窮。
三、童趣盎然的語言風(fēng)格
《城南舊事》中兒童敘述者的采用使文本內(nèi)容上富有童趣，作者在對英子動作、語言、心理的描寫上都十分切合兒童的生理、心理特征，體現(xiàn)出清新、稚嫩、活潑的語言風(fēng)格。如《惠安館傳奇》中的一段話摘要：
我把鼻子頂著金魚缸里看，金魚一邊游一邊嘴巴一張一張的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張一張的在學(xué)魚喝水。有時候金魚游到我的面前來，隔著一層玻璃，我和魚鼻子頂牛兒啦！{14}
這段“學(xué)魚喝水”、“和魚鼻子頂牛兒”的描寫，把一個機靈可愛的女孩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
在《我們看海去》這篇故事里，“我”想要去看兩個男孩踢球，“心急得很”，“所以我就喝湯出了聲，舀湯碰了嘴，菜來先下手。”{15}雖然“我”很想和男生踢球，可是又苦于沒有借口和男生玩，不敢貿(mào)然出去，“出去怎么跟他們說話，跟他們一起玩呢？在學(xué)校，我們女生是不跟男生說話的，理也不理他們，專門瞪他們，但是我現(xiàn)在很想踢球”{16}。聽見媽媽說摘要：“出去跟那兩個野孩子說，不要在咱們家門口踢球，你爸爸睡覺呢！”時，“我”有了和男孩子說話的借口，飛快地向外跑，以至于辮子被門框上的釘子上鉤住了，頭繩都散了。這一段把英子想踢球的急切心理刻畫得惟妙惟肖，讓讀者忍俊不禁。
在《惠安館傳奇》里“我”抓“吊死鬼”、喂小油雞、給妞兒唱“心肝歌”；在《蘭姨娘》里，英子為蘭姨媽和德先叔牽線搭橋，事后又向媽媽邀功請賞；和妹妹一塊騎在門墩上數(shù)“爛眼邊兒”；“我”喜歡媽媽生孩子，“因為可以跟著揩油吃些什么”{17}。在《驢打滾里》，“我”認為宋媽的丈夫長得像毛驢。這些布滿童趣的文本內(nèi)容，使讀者在閱讀中往往能獲得輕松愉悅的審美感受。
《城南舊事》清新活潑的風(fēng)格中也夾雜著兒童成長中的淡淡的傷感。《城南舊事》展示了英子從兒童成長為少年的軌跡，在第一篇《惠安館傳奇》里，英子還只有六歲，還沒有上小學(xué)，在后來的一篇篇故事中，英子漸漸長大。到最后一篇《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再不是小孩子》里，英子已經(jīng)小學(xué)畢業(yè)，有十三歲了，成為了一個“小小的大人”。成長是快樂的，又是傷感的，“我們是多么喜歡長高了變成大人，我們又是多么怕呢！”{18}在英子成長的過程中，身邊的人一個個離開了，秀貞和妞兒死了、“我”的小偷朋友被抓了、蘭姨娘跟隨德先叔走了、宋媽回家了、爸爸病故了……“這些人都隨著我的長大沒有了影子了。是跟著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嗎？”{19}但在《城南舊事》中，這些悲傷的故事并沒有被刻意營造出驚心動魄、蕩氣回腸的悲劇氛圍。在不帶任何議論和評價的兒童口吻敘述下，故事中的悲劇氛圍被沖淡了，讀者看到的是近乎毛茸茸的原生態(tài)社會面貌，感受到的只是淡淡的憂傷。
《城南舊事》從一個兒童的口吻來敘述成人的故事，用一個兒童的眼光來打量這個世界，這就使得文本內(nèi)容布滿了童趣，語言清新活潑，在明快的曲調(diào)中又透著一絲憂傷。在閱讀作品的過程中，讀者經(jīng)常能從小英子的身上看到自己兒時的身影，看到那些在生活中被成人們所遺忘的純真無邪，看到在成長中我們曾經(jīng)歷過的點點憂傷。
兒童視角這種敘事策略受到現(xiàn)當(dāng)代許多作家的青睞，魯迅的《懷舊》《社戲》，蕭紅的《呼蘭河傳》，蕭乾的《籬下》，端木蕻良的《早春》《初吻》，都運用了兒童視角。當(dāng)代許多作家如莫言、余華、遲子建，對兒童視角也十分熱衷。兒童視角敘事策略的運用使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以兒童的感受形式、思維方式、敘事口吻去描繪外在世界，顯現(xiàn)出不為成人所感知的世界的他種面貌。兒童視角小說打造出一個和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童心世界，和以慣常的成人視角所建構(gòu)的文學(xué)世界產(chǎn)生了疏離，這也使讀者閱讀時感到新奇、生疏，從而產(chǎn)生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